我依舊記得是什麼樣的力量將我推出生活常軌,讓我因頓失生趣而喪失生命中愛的可能性。那力量瑣碎聚合成就一巨大晦褻之物,將我鎮壓一如雷峰塔下的蛇妖,遍望四野,只能茫然以對,連自身都慣於那仿若被強力魔術封印住的苦悶。還得憑藉他人之眼瞳之反射,才得以察覺自己的不快樂。
自小便夢想著從事文字工作,畢業後,進了家頗老派的出版社工作,當時覺得再幸運不過。改稿邀稿校對發封面內文設計再校對再更改再校對再更改,就怕出錯,又怕趕不上進場印刷的時間。長期緊湊的工作節奏,即便身體離開了辦公室,腦袋依舊掛心著工作細節而始終難以安心生活。
毎日我從家裡搭公車到捷運站,一步步走進捷運站,一口口被流竄於土地下的怪獸拆吃入腹,在相互擠壓的肉塊群中,我被消化後又從怪獸的另一出口被排出去。望著被高樓砍殺的體無完膚的天的一方,那極微小一塊純淨得足以鎮定靈魂的藍色,正可稍稍撫慰我燒灼的內在,又可從內在擠出一些力氣工作下去,將那明日又會落下的大石塊推上山峰。回家睡一覺後,明天依舊繼續掙扎。
彼時的我,自覺像神話中的薛西佛斯,永劫輪迴毫無超脫之日。偶然看見了那魔幻小島上純樸民宿誠徵換宿幫手的訊息在網頁上閃閃發亮,仿若發現了菩薩自天堂垂下的那一根蜘蛛絲。順著那蜘蛛絲,我自永劫輪迴中脫出。
那孤懸於海洋中央的綠色島嶼,大片植被在風中有意識的擺動,那擺動本身就是一種訊息,透露著罕被察覺的生機;島上可見早年西人傳教留下的痕跡,教會、洞窟裡的十字形墳塚、聳立山上的十字架,宗教與自然交錯編織而成的神聖力量,讓小島奇幻一如人外之境。
正是飛魚造訪孤島的時節,夜裡飛魚較靠近陸地,雅美族人划著小小的拼板舟,星夜出航。那遠遠的,渺小的漁船燈火,如眾星散落於黑暗宇宙中,與天上星斗交匯成一,無聲流轉著命運。我時常入夜後呆坐岸邊,為了聽那不斷反覆襲來的海濤聲,那是生命自身的聲音,從不間斷而無人知曉的呼喚著,返回子宮,返回死亡,知死後生,生而又死,成一循環;舊波擊岸而碎,又融進新浪,終合為一,一。
那還是罕有的,月亮最靠近地球的時分,超級月亮。我目睹極巨大的鮮紅色月亮在空中流徙,讓這海島奇幻的成分更添幾分。Soma,梨俱吠陀中提到的神聖致幻藥物,能讓人歷幻神遊,感知聖跡,科學家們急於尋找其真身,確沒料到,Soma正是梵文中,月亮的另一個名字。傳聞中的神聖致幻藥物,只要在萬籟俱寂的黑夜裡,抬頭凝視,便可見其高垂於夜空,秘密訴說著宇宙的古往今來,上下四方。
島上有座入夜後便無人使用的圖書館,附近全無路燈,只能遙見島嶼另一端的燈火。我很膽小,但島嶼的黑暗不令人懼怕,因為意識到自己被海洋及山脈包圍,那樣的黑暗來自於自然巨大的奧秘,魔幻,神祕。我總是摸黑走進圖書館,打開燈,坐進那個我慣坐的位子。不久,便會有許多小飛蟲被引進室內與我作伴。
我可以想像從遠方看見這樣的一幅畫面:在濃重黑夜籠罩的土地上,有一扇門透出了光亮,一個人坐在裡頭靜默的讀書,美麗的飛蟲在周圍飛舞著。
入夜後,我或騎著腳踏車經過被黑夜撫過的路段,天地無光,唯有月光透過雲層半空朦朧。海洋與土地點亮黑暗,那種時刻,萬物皆神靈。
萬物皆神靈。
工作幾年後,我靈魂中對於自然力量的崇敬與需求被生存之必須輾殺成碎片,徒剩黑洞般的空乏精神。在我來到小島的短短一個半月中,我感到被宇宙之奧祕充盈,活得符合來自我內在的啟示,走在通往自己的路上。對於世間萬物存有的溫柔之愛復活如新,猶如找到那需透過煉金術才能成就的賢者之石。
我幾乎無從對他人說起這聽來充滿癲狂氣息的體驗。但我真切明白,我能再度找回生趣,並感受我靈魂中廣義愛的能力。只因為島嶼上古老原始信仰文化尚存,我才得以瞥見了一眼,神;僅是那麼一眼。
神,非指某特定宗教中的偶像;神是這個世界,神也是我,我與他者是沒有區別的,有分別的僅是軀體。所以我需要感受最原始的世界,才得以通往我自己,將所有抵消,消融為一,得以廣愛世間萬有存在。
神之愛,萬物皆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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