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9日 星期四

蘭嶼的黑暗


自發現附近有間黃昏後便無人使用的圖書室後,我就將此地作為私人工作室,晚飯後,總是到此工作或作自己的事情,直到深夜。圖書室附近沒有任何路燈,入夜後,整個路段就像融入了黑夜。

尚未買到手電筒前,我時常摸著黑,從寄宿處緩緩走(或是騎腳踏車)到圖書室。當我打開門,打開電燈,自圖書室門口流瀉出的光亮,就成了整個路段唯一的光源。許多昆蟲會飛進圖書室裡,停在我身上,或衝撞日光燈管。某些有著透明翅膀的小型昆蟲似乎特別脆弱,經常不一會兒就靜躺桌上,死了。

此處是看星星的最佳去處。蘭嶼要不看不見星星;若天況佳,星星的數量相當驚人,密得像是在一塊黑布上打翻了整碗白芝麻。往往要離開圖書室時,我會被這樣的景象吸引,久久佇立於黑夜中,海洋及土地似乎也都在微微發光,那種時刻,萬物皆神靈。

我很膽小,但蘭嶼的黑暗是不令人害怕的,因為意識到自己被海洋及山脈包圍,那樣的黑暗來自於自然巨大的奧秘,魔幻而且神祕,而非令人驚顫的怪談餘驚。

離開圖書室,又摸著黑沿舊路回部落,從沒入黑暗的路段逐漸走回部落光亮的路段。當我從全然的黑暗中逐漸現出身影,睡在黑暗與光明路段交接處的狗會突然被驚醒,先是倒退好幾步,接著對著我吠,直至我的身影漸漸完整的出現在路燈下,狗又對我失去了興趣。一直以為,對於未知黑暗的恐懼是人類想像力的發展所造成,看來並非如此。

朋友也來蘭嶼玩,他們跟著當地人出海捕飛魚。(捕飛魚都是入夜後開始,因為入夜後,魚群會較靠近陸地。)我忍不住想像,身處在漆黑的無垠海洋是什麼感覺,那應該會是某種感官的想像極限吧。好比每每我坐在入夜的岸邊,看著浪潮不斷的自海的彼端襲來,總是覺得被什麼召喚著。(這確實是很神經兮兮)

蘭嶼是座孤立的島嶼,因此族人盛行近親通婚;另外,若有寡婦/鰥夫,為了能要養育子女,必須盡快再嫁/娶,很有可能膝下子女都有著不同的生父/母,也間接提高了近親通婚的可能性,因此少部分族人會突然的變成盲人。

寄宿處主人的母親便是盲人,失去視力十幾餘年。因為失明,長年待在家裡,漸患上妄想症,她會以族語與想像對話。族語於我是陌生的語言,本來聽起來就有幾分奇特,知道她在與想像對話,讓這一切變得更加魔幻,我總想知道,她在黑暗之中說些什麼?跟誰說?

又據主人說,早年島上生活條件不佳,有些老去的族人,意識到自己不再具生產力,為了不拖累子女,會一聲不響的搭上小船,將自己流放到海洋中,宛如海洋版《猶山節考》。我又忍不住想像起那樣的情境,獨自在巨大的海洋中,等著生命消逝,還須等上好多個日夜吧。黑夜時,當他們飄流,身處沒有邊際的黑,感受著身下的浮盪,耳邊只有浪濤聲,那會是怎樣的情景。